莲见,你还好吗?
津田,你还好吗?
久野,你还好吗?
如果能够预见到今时今日的霸凌竟然如此残酷的话,岩井俊二还会在15年前拍出《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リリイ·シュシュのすべて) 并在结尾给出一个带着些许逃避和幻想色彩的结尾吗?
这是一个带着残忍的黑色幽默而永远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
除非我们用同情而温柔的目光回眸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否则,已经被信息爆炸冲击得丧失敏感和记忆的人们,很难再对这个问题有些许直观的体验和认识。
那时候,Facebook 还只是一个带着青春的冲动和恶作剧精神在学校里流行的原始游戏,人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会使用并热衷 Twitter 这样的产品。
1998年,《电子情书》(You've Got Mail)刚刚演绎出一个将《街角的商店》(The Shop Around the Corner)与电子邮件相结合的新时代的爱情浪漫故事。
那时候,大家还用着 “surf the Internet” 这种在当时倍觉新潮的说法,移动互联网和移动智能终端只不过是某些小众群体的需求和遐想而已,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寻呼机和大哥大已经足够满足需求并足以惹来艳羡的目光。
中国人发出了 “across the great wall” 这样充满讽刺意味的宣言,从而正式进入互联网时代,那是1987年,即使十多年以后,绝大多数中国网民也还是用“猫”来上网。
在那时,移动互联网和社交网络还很远,而至少对大部分中国人而言,“霸凌”也很远。
中国人向来很坚韧,他们一度把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认定为一种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有着共产主义坚定革命信仰的钢铁战士根本不可能如此软弱。
即使进入新世纪,大多数中国人还并没有意识到霸凌的存在和危险,他们或许只是单纯地把这当做学校里的孩子间的相互打闹,神经足够粗壮的成年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会对自己的孩子们能够造成怎样的伤害。
对那些受到伤害和侮辱的孩子们,家长和老师们他们常用的借口是,为什么别人谁都不欺负就欺负你、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等等诸如此类。
只有当人的身体流血、受伤时,他们才会注意紧张起来,他们才会对质、追责、相互指责谩骂。而对那些在心理上吃了痛、受了伤、埋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的受害者,他们几乎永远不会去关注、关心和帮助救治。
一个在自己成长过程中因为时代而心智普遍受到荼毒的世代,在他们成年后用自己的不作为摧残着他们的下一代,他们用《夏令营中的较量》这样的虚构故事质疑、贬低和敌视着被他们称之为80后的一代人。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一个几乎没有人正视霸凌问题的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80后世代,却借由互联网的开放和自由,通过更多的途径意识到了这个或多或少困扰着他们的现象的危害。
从某种角度而言,互联网在中国的发展史,就是霸凌问题、同性恋平权、公民意识等新思想思维逐渐在中国的话语及意识形态中成型并主流化的发生史。
蓬勃发展的互联网时代,霸凌问题终于从逼仄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然而,我们对这个问题关心愈多,愈发现它在今天不仅没有因为我们的正视和关注而有消减缓解,反倒失速一般滑向另一个我们始料未及的方向。
你以为校园里的霸凌只是像《声之形》(《聲の形》)里的那样,孤立某个人、在言语和行为上欺负某个人、故意无视其存在吗?
不,互联网和社交网络的兴盛提供了另一种更加触目惊心的方式。
这些未成年的孩子们的世界实在太小、太狭窄了,社会对他们而言就只有学校和互联网两个载体而已,如果在学校里遭遇霸凌,他们至少还可以在网上像莲见那样在网上认识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互联网就是他们的无忧乡和理想国,他们在这里可以逃脱现实。
但是,如果他们在学校里遭遇的霸凌同样也转移到了网络世界里的话,那么,这些受害者又何以自处呢?
对校园里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来说,肉体上的伤害甚至可以有无数种方法回应解决,真正让他们受伤最深的冷暴力和软暴力。而现在,互联网无远弗届的威力赋予了这种暴力更多的可能性、残忍和更大的伤害力。
受害者的同学们在社交网络上将他们排除在外,并对此毫不掩饰,一群人构成自己的圈子,而受害者则是一座孤岛。他们排挤他/她,他/她的一切言行、隐私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他们的一些人甚或可以在现实生活里和这些受害者维持基本的关系,但是,互联网却如同一个可以无限放大心中恶意的隐形面具一样,在实名或匿名的社交网络上,这些人立即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受害者评头论足风言风语。
在社交网络的辐射下,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互联网中,霸凌的受害者无处躲藏,几乎永远不可能再为自己圈出一块不被人注意到的隐秘和宁静之地。
在互联网时代,借由社交网络来展现自我存在、通过互联网来逃脱现实的霸凌受害者尴尬而痛苦地发现,他们连这一卑微的目标都无法实现,他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两个世界中都被抹杀掉了。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另一种霸凌形式——数字化霸凌。
比起肉体上的侵害,精神上的霸凌更加残忍,比起现实世界的霸凌,互联网中的欺侮和损害更加刻骨铭心难以愈合。
但是,你以为只有未成年人才会霸凌吗?不,他们只是有模有样地模仿成年人而已。
两位扮演过神奇女侠的女演员被认命为联合国荣誉大使 Photograph: M Stan Reaves/Rex/Shutterstock
成年人擅长的是政治正确借口下的霸凌。
不到两个月前,联合国任命两位扮演神奇女侠的女演员担任荣誉大使,以此来宣扬女权和性别平等。然而,在众多的质疑和反对声中,联合国最近却撤销了这一任命。反对者和质疑者的理由是,神奇女侠的着装太性感暴露以致物化女性。
是的,这就是霸凌。他们敌视、反对的不是物化女性,而是真正展现女性的美丽、力量和勇气的,他们妄图将这些美好的事物一概排除和无视,因为他们自己不是或无法做到。
反对“恐伊”的同时又如何做到反对“恐同” 来源:frihoele@Twitter
成年人世界的霸凌,实际上更多地是在多元化幌子下进行的。
他们可以号召人们不要恐伊也不要恐同,按照上面的告示来执行的话,该教人士和同性恋在列车上同时出现的话,究竟谁应该被驱离呢?
反对同性恋本身就是某宗教的题中应有之义,于是,这个问题陷入了莫比乌斯环一样的处境。
如果信教者被驱逐下车的话,那列车当局岂不是又违背了自己口口声声号召不得“恐伊”的宗旨了吗?如果同性恋者被驱离的话,那么,多元化价值观的尊重岂不是口惠而实不至吗?
这不是霸凌又是什么?
因为价值观的不同,于是,成年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自以为是地剥夺别人的权利,结果,他们却根本不在乎也没有想过两种相互冲突矛盾的价值观如何共存和谐。这些成年人看似倡导追求的是多元化的价值观,但在他们的骨子里,斤斤计较的实际上却是泯灭个体差异制造一体化群体的大同梦。
他们要的是不是允许差异共存的世界,他们要的是一个所有人都平均没有任何差别的国度。上一个这样做的人,他妄想使雅利安人种成为凌驾于其他所有种族的最优秀群体,为此他制定了各种标准,不符合标准的种族被视为劣等,下场唯有集中毁灭。
现在,数字化霸凌正成为一起无处无地、无时无刻不发生着的日光之下并不新鲜之事,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大多数时候,加害者并不认为自己在霸凌,反而义正言辞理直气壮,更多的受害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权利被侵凌,甚至,他们连自己拥有哪些权利都并不清楚。
在社交网络上,伤害别人更轻而易举而代价风险更小,需要为自己言行承担责任的自律和道德感也因为互联网天然的匿名性而不断萎缩。
舆论帝国对言论市场的控制、自思和反思精神的惰化使得成年人只愿意看到、关心和解决那些被宣传传播的问题,那些真正需要关注和帮助的人,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场大众共谋的道德狂欢盛宴的唯一受害者。
正常与异常、常识与新知、主流与边缘,成年人的历史里,后者不总是遭受着霸凌吗?
今天,成年人的霸凌更加隐蔽、残酷与惨烈。
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互联网时代这样,有数以亿计的人被忽视和漠视,他们的命运和生活甚至都不在大众的视野之内,这难道不是历史上最堂而皇之、最惨重的霸凌吗?
有这样的大人和他们的言传身教,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好奇责怪孩子们霸凌那些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呢?无关乎他们是更漂亮或更难看的、更强或更弱的、更优秀或更差的。
面对浸淫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未成年人们和他们的霸凌,对于诞生成长在在这个世代里的孩子们,我们的心声在在将近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被人道出:
救救孩子!